门铃响的时候,我正在用丝绒布擦拭我的月光瓶。
下午三点,阳光正好,斜斜地穿过客厅的落地窗,给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。
我的手顿住了。
我知道是他们来了。
儿子赵阳,还有他那个谈了半年,第一次要带回家给我看的女朋友。
我把丝绒布轻轻放下,对着瓶身呵了一口气,看着那片薄薄的雾气迅速散去,露出温润如玉的釉面。
这是个清乾隆时期的粉彩花鸟纹盘口瓶,但我更喜欢叫它月光瓶。
因为当年老赵在拍卖会上把它拍下来送给我时,说它的光泽,就像落在我身上的月光。
那会儿我们刚赚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,从城中村的出租屋搬进了这个江景大平层。
这个瓶子,与其说是古董,不如说是我前半生的一个坐标。
我站起身,理了理身上的真丝衬衫,深吸一口气,走向玄关。
门开了。
我儿子赵阳高大的身影先进来,脸上带着一丝我熟悉的、闯祸前特有的讨好笑容。
“妈。”
然后,他侧过身,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他身后探出来。
“阿姨好。”
声音怯生生的,像只受惊的小鹿。
这就是林蔚。
我打量着她。
很白净的一个女孩,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,脚上一双帆布鞋,鞋边有些许洗不掉的灰。
头发很长,没烫没染,规规矩矩地扎在脑后。
脸上没怎么化妆,但能看出底子很好,眼睛尤其亮,像含着一汪水。
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沉的果篮,手腕勒出了一道红印。
“快进来,别站着了。”我露出一个自认为足够和善的微笑,接过她手里的果篮,“来就来,还带什么东西。”
赵阳赶紧换鞋,一边换一边说:“妈,我说了别买,她非要买。”
林蔚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,小声说:“第一次上门,应该的。”
我把果篮放在玄关柜上,拿出两双新拖鞋。
“这双是赵阳的,这双是你的,新的。”
林蔚低头,看到那双粉色的、带着小兔耳朵的女士拖鞋时,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اک的放松。
我注意到了。
细节决定很多事。
我领着他们走进客厅。
“坐吧,喝点什么?茶还是果汁?”
“阿姨,我喝白水就好。”林蔚拘谨地坐在沙发的边缘,只坐了三分之一,背挺得笔直。
赵阳一屁股陷进沙发里,长手长脚地舒展开,完全是回自己家的放松姿态。
“妈,给我来杯冰可乐,热死我了。”
我瞪了他一眼。
“没规矩。”
我转身去厨房,倒了一杯温水,一杯冰可乐。
端出来的时候,我看到林蔚的目光,正落在我那个月光瓶上。
她的眼神里没有贪婪,只有纯粹的、被美好事物吸引的欣赏和好奇。
“很漂亮吧?”我把水杯放在她面前。
她像是被抓包了一样,猛地收回视线,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
“嗯,特别漂亮。像……像博物馆里的东西。”
赵阳得意地接过话头:“那可不,我妈的宝贝。当年我爸花大价钱拍回来的,说价值七位数呢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,我看到林蔚的身体,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。
赵阳这个傻小子,还是不懂。
有些话,在咱们家是平常,在别人听来,就是压力。
我拍了拍赵阳的胳膊。
“就你话多。什么价钱不价钱的,就是一个摆设。”
我转向林蔚,笑了笑:“别听他瞎说。就是一个瓶子,看着喜欢,就买回来了。你喜欢看,待会儿可以走近点看。”
林蔚连忙摆手:“不用了不用了,阿姨,太贵重了。”
接下来的聊天,有些干巴巴的。
我问她的家庭,她的工作。
她都一一回答,很诚恳,也很简单。
父母是小县城的普通工人,已经退休。她自己在一所教培机构当英语老师,工作不轻松,但还算稳定。
她说这些的时候,不卑不亢,没有丝毫的隐瞒或美化。
我能感觉到,这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。
赵阳在一旁笨拙地想活跃气氛,讲了几个他工作中的笑话,林蔚很配合地笑着,但那笑意,不太能抵达眼底。
我知道,这个家,这个客厅,这里的一切,对她来说,都是一个陌生的、需要小心翼翼应对的场域。
就像我很多年前,第一次去老赵家一样。
那时候他家住在机关大院里,他父亲是领导。我穿着我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,紧张得手心全是汗。
我婆婆,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无所遁形。
想到这,我对林蔚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怜惜。
“赵阳,你带林蔚去你房间看看吧,我记得你不是有好几张国外带回来的黑胶唱片,林蔚不是喜欢听音乐吗?”我找了个由头。
“好嘞!”赵阳如蒙大赦,拉着林蔚站起来。
“阿姨,那我们……”
“去吧去吧,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话题。”我挥挥手。
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我才松了口气。
气氛太紧绷了,对她,对我都不是好事。
我重新坐下,端起自己那杯凉了的茶,看着窗外的江景。
船只在江面上缓缓滑过,拉出长长的白浪。
这个下午,本来应该很平静。
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,赵阳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音乐声,是披头士的《Hey Jude》。
我笑了笑,看来他们相处得还不错。
又过了一会儿,音乐停了。
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。
“……真的,我妈那时候可逗了,她以为仙人掌不用浇水,结果养死了一盆又一盆。”
“阿-姨-也-太-可-爱-了-吧。”林蔚的声音带着笑意,听起来放松了不少。
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。
看来,第一关是过了。
他们俩从走廊里走出来,赵阳手里拿着一个相册。
“妈,我们看看你以前的照片。”
“瞎看什么,都老掉牙了。”我嘴上说着,却没有阻止。
赵阳把相册放在茶几上,和林蔚一起凑过来看。
我看着他们俩脑袋挨着脑袋的亲密样子,心里有点暖,又有点酸。
儿子大了,终究是别人的了。
“哇,阿姨,您年轻的时候好漂亮啊。”林蔚指着一张我二十岁时的黑白照片,由衷地赞叹。
照片上的我,梳着两条大辫子,笑得一脸灿烂。
“是吧是吧,我妈可是当年我们那一片的厂花。”赵阳得意洋洋。
我被他们一唱一和逗笑了。
“行了啊你。”
就在这时,赵阳的手机响了。
他拿起来一看,皱了皱眉。
“妈,公司的电话,我得去阳台接一下。”
“去吧。”
赵阳起身走向阳台,拉上了玻璃门。
客厅里,只剩下我和林蔚。
气氛又微妙起来。
林蔚似乎也感觉到了,她把相册往前推了推,轻声说:“阿姨,我们继续看吧?”
“好。”
我们一页一页地翻着。
翻到我抱着一岁多的赵阳在公园的照片时,林蔚的目光变得很柔软。
“赵阳小时候真可爱。”
“皮得很。”我说,“三岁的时候,就把邻居家的玻璃给砸了。”
林蔚笑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,她可能想指给我看下一张照片,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。
她的手肘,碰到了茶几边缘的一个杯子。
就是我刚才喝水的那只。
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,流向茶几的另一端。
而另一端,就摆着那个月光瓶。
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。
我看到了。
林蔚也看到了。
她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
她几乎是扑过去的,想用手去挡住水流,或者扶住那个因为沾了水而开始微微滑动的瓶子。
茶几是镜面的,光滑无比。
那个瓶子,底座本就不大。
她的手忙脚乱,反而加速了它的坠落。
我甚至来不及喊出一个字。
我的身体好像被定住了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承载了我半辈子记忆的、在阳光下泛着月亮光辉的瓶子,从茶几边缘滑落。
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。
然后。
“啪——”
一声清脆到极致,也刺耳到极致的碎裂声。
整个世界,仿佛都安静了。
时间凝固了。
客厅里,只剩下阳光里漂浮的微尘,和一地碎裂的、闪着光的瓷片。
每一片,都曾是月光的一部分。
阳台的门被猛地拉开。
赵阳冲了进来,脸上还带着讲电话时的焦急。
当他看到地上的那堆碎片,和他母亲我,以及僵在原地、脸色比纸还白的林蔚时,他脸上的表情,瞬间凝固了。
“妈……”
他只叫出了一个字,声音都在发抖。
林蔚的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堆碎片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,大颗大颗地往下掉。
那不是委屈的眼泪,是纯粹的、巨大的恐惧和绝望。
我看着她。
看着她那张因为惊骇而扭曲的小脸。
看着她因为过度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。
我没有去看地上的碎片。
我知道它碎成什么样了。
一个七位数的价值,瞬间归零。
赵阳的呼吸变得粗重。
他快步走过来,先是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。
然后,他转向林蔚,一把将她揽进怀里。
“没事的,没事的,林蔚,别怕,有我呢。”
他的声音很低,却很坚定。
我看到林蔚在他怀里,身体抖得更厉害了。
她把脸埋在赵阳的胸口,压抑的、崩溃的哭声终于泄露了出来。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赵阳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客厅里,只有她断断续续的道歉和哭泣声。
赵阳抱着她,不停地拍着她的背,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。
他的目光,却越过林蔚的头顶,投向我,充满了乞求。
他在用眼神告诉我:妈,别怪她。
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
那口气,仿佛堵在胸口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我从沙发上站起来,一步一步,走到他们面前。
我的脚步声很轻,但每一步,都像踩在林蔚和赵阳的心上。
林蔚的哭声戛然而止。
她从赵阳怀里抬起头,满是泪痕的脸上,写满了等待审判的恐惧。
赵阳也紧张地看着我,揽着林蔚的手臂收得更紧了。
我看着林蔚。
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,像两颗熟透的桃子。
我伸出手。
赵阳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了一下,仿佛以为我要打她。
我的手,轻轻地落在了林蔚的头发上,揉了揉。
“好了,别哭了。”
我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到我自己都有些意外。
“一个瓶子而已。”
林蔚猛地抬起头,不敢置信地看着我。
赵阳也愣住了。
“妈,你……”
我收回手,淡淡地说:“碎了就碎了。”
然后,我转向林蔚,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,清晰地告诉她:
“你别赔了。”
这五个字一出口,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。
林蔚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,她呆呆地看着我,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。
赵阳也是一脸的震惊和迷惑。
“妈,你说什么?这……这可是……”
“我说,”我打断他,加重了语气,“让她别赔了。”
“就是一个死物,还能比人重要?”
我弯下腰,想去捡地上的碎片。
“妈,别动!小心划到手!”赵阳惊呼一声,想过来阻止我。
“阿姨,我来!我来!”林蔚也反应过来,挣脱赵阳的怀抱,蹲下身就要用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瓷片。
“都别动!”我喝止了他们。
我的声音不大,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他们俩都僵住了。
我直起身,走到墙角的储物柜,拿出扫帚和簸箕。
“赵阳,你带林蔚去洗把脸。”我吩咐道。
“可是妈,这……”
“去。”
赵阳不敢再说什么,拉着还处于失魂落魄状态的林蔚,走进了洗手间。
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我拿着扫帚,对着那堆曾经价值百万的碎片。
阳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
我一下一下,慢慢地,把它们扫进簸箕里。
扫得很干净,连最细小的粉末都没有放过。
我没有心疼吗?
怎么可能。
那不仅仅是一个瓶子。
那是我和老赵从一无所有到站稳脚跟的见证。
是我从一个自卑敏感的厂妹,蜕变成今天这个可以从容面对一切的方总的勋章。
它碎了,就像我前半生的一块里程碑,被人一锤子砸烂了。
可是,当我看到林蔚那张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脸时,我心里最先涌起的,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甚至,是一丝解脱。
我把那簸箕碎片倒进一个厚实的垃圾袋里,扎紧了袋口,放在门边。
好像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务。
洗手间里传来隐约的水声。
我走过去,敲了敲门。
“好了吗?”
门开了。
林蔚站在里面,眼睛还是红的,但脸已经洗干净了,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一些。
赵阳站在她身后,一脸的忧心忡忡。
“阿姨……”林蔚一开口,声音还是沙哑的。
“出来说吧。”
我们回到客厅。
茶几上的水渍已经被赵阳用纸巾擦干了。
除了门边那个黑色的垃圾袋,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但我们都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彻底不一样了。
“坐。”我指了指沙发。
这一次,林蔚没有只坐三分之一。她坐下了,但身体依然紧绷。
“阿姨,对不起。”她低着头,声音很小,但很清晰,“我……我一定会赔偿的。”
“我说了,不用。”
“不行的,阿姨!”她猛地抬起头,语气很激动,“这么贵重的东西,我不能……我不能当没发生过。”
她的眼神很倔强,里面有一种超出她这个年纪的固执和坚持。
“那你想怎么赔?”我问她。
她被我问住了。
是啊,怎么赔?
一个七位数的价格,对她这样一个刚工作没几年的小姑娘来说,是一个天文数字。
就算她不吃不喝,一辈子也未必还得清。
她的嘴唇动了动,脸色又白了几分。
赵阳急了。
“妈!你别逼她了!这事我来想办法!大不了……大不了我把我的车卖了,我再把我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……”
“你闭嘴。”我冷冷地看着他,“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?”
赵阳被我噎得满脸通红。
我重新看向林蔚。
“我问你,你想怎么赔?”
林蔚的拳头紧紧攥着,指节都发白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。
“阿姨,我知道我赔不起。但是,我不能没有一个态度。我会把我的工资卡给您,每个月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费,剩下的钱都还给您。我还会去找兼职,家教、翻译……我什么都可以做。我知道这可能一辈子都还不完,但是……我会还一辈子。”
她说这番话的时候,眼睛直直地看着我。
没有闪躲,没有退缩。
那眼神里的坚定,让我有些动容。
我沉默了。
客厅里安静得可怕。
赵阳几次想开口,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。
许久,我才缓缓开口。
“你的工资,一个月多少钱?”
“税后……八千左右。”
“房租呢?”
“跟人合租的,一个月一千五。”
“吃饭交通呢?”
“我尽量省,一个月……一千块钱应该够了。”
我心里算了一笔账。
一个月,她能还五千五。
一年,六万六。
十年,六十六万。
要还清一百万,不吃不喝,不生病,不社交,没有任何意外,也需要十五年。
更何况,那瓶子当年的成交价是一百二十万。
“好。”我说。
赵阳猛地看向我:“妈!”
林蔚也愣住了,她可能没想到,我真的会同意。
“从下个月开始,每个月五千五,打到我卡上。”我平静地说。
林蔚的嘴唇颤抖了一下,然后,她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“赵阳,”我转向我儿子,“这件事,跟你没关系。你要是敢偷偷给她一分钱,我就打断你的腿。你们俩也别想着用结婚来糊弄过去,结婚了,这笔债,也一样是她欠我的。”
赵阳的脸都白了,他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不解、愤怒,还有一丝……失望。
“妈,你怎么能这样?”
“我怎么样了?”我反问,“她打碎了我的东西,她说要赔,我同意了。天经地义,有什么问题吗?”
“可那是一家人!我们是一家人啊!”赵阳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一家人?”我冷笑一声,“她现在还不是我们赵家的人。就算以后是了,亲兄弟还明算账。”
我站起身。
“好了,今天就到这里吧。晚饭你们自己解决,我累了,要休息了。”
我没再看他们一眼,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卧室,关上了门。
门外,我听到赵阳压抑着怒气的声音。
“林蔚,你别听她的,我们走!这钱我来想办法!”
然后是林蔚低低的声音。
“不,赵阳。阿姨说得对。是我做错的,我就要承担。”
再然后,是开门,关门的声音。
他们走了。
我靠在门板上,身体慢慢滑落,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。
窗外,太阳已经开始西斜,天边的云被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。
很美。
但我心里,却是一片冰凉。
我真的,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吗?
晚上,老赵回来了。
他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。
“瓶子呢?”
他环顾客厅,目光最后落在我放在门边的那个黑色垃圾袋上。
他的脸色变了。
我坐在沙发上,把下午发生的事情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。
包括我让林蔚赔钱的决定。
老赵听完,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。
“胡闹!简直是胡闹!”他指着我,“方慧,你是不是疯了?一个瓶子而已,你至于吗?你这是要逼死那个孩子,逼走你儿子啊!”
“我没疯。”我看着他,“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。”
“你清醒?你清醒就是为了一个破瓶子,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?”
“那不是一个破瓶子!”我站起来,声音也高了八度,“那是你当年送给我的!你说它像落在我身上的月光!那是我们好日子的开始!”
老赵被我吼得一愣。
我们结婚三十年,我很少对他这样大声说话。
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。可是,慧,东西没了可以再买,人心散了,就再也聚不回来了。赵阳是我们唯一的儿子。”
“我就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,我才要这么做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我重新坐下,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,喝了一口。
“老赵,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吗?”
老赵愣了一下,点点头。
“记得。你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,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。”
“我记得,你妈当时就问我,家里是做什么的,一个月工资多少。当我告诉她,我爸是踩三轮的,我妈是糊纸盒的,我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五的时候,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轻蔑。”
老赵沉默了。
那是一段他不愿意回忆的过去。
“后来我们结婚,你妈处处看我不顺眼。嫌我出身低,嫌我不会做家务,嫌我生的不是儿子……哦,后来生了赵阳,她又嫌我不会带孩子。”
“慧,都过去了。”老赵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是,都过去了。我熬过来了。我从一个厂妹,跟着你下海,摆地摊,开小饭馆,做服装批发生意,一步一步,走到了今天。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。我以为,我的儿子,他将来要娶的媳妇,也不用再经历我当年的那些难堪和窘迫。”
“可是今天,我看到那个叫林蔚的女孩,我就像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。”
“她坐在我们家这大得吓人的客厅里,坐在那张比她一个月工资还贵的沙发上,小心翼翼,如坐针毡。赵阳那个傻小子,还炫耀那个瓶子值多少钱。他不知道,他说出的每一个数字,都像一根针,扎在那个女孩的自尊心上。”
“那个瓶子碎了,她吓得魂飞魄散。为什么?不只是因为贵,更是因为,那砸碎的,是她和我们家之间巨大的、无法逾越的鸿沟。”
老赵静静地听着,没有说话。
“我让她赔,不是真的要她的钱。老赵,我们不缺那一百多万。我缺的,是一个能和我儿子并肩站在一起,而不是躲在他身后,被我们家的财富和地位压得喘不过气的儿媳妇。”
“我要看看,面对这笔她一辈子都可能还不清的巨债,她是会退缩,会哭着让赵阳替她解决,还是会自己站出来,挺直腰杆,承担她该承担的责任。”
“我要看看,我儿子赵阳,他是会因为钱,因为我的压力,就放弃这个女孩,还是会坚定地选择她,保护她,甚至不惜为了她,跟我这个当妈的决裂。”
“老赵,这不是一个瓶子的问题。这是一场考试。一场对林蔚的人品和风骨的考试,也是一场对我儿子赵阳的爱情和担当的考试。”
我说完这番话,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只有墙上的挂钟,在滴答作响。
许久,老赵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他走到我身边,坐下,握住我冰冷的手。
“慧,你吓到我了。”他说,“也吓到孩子们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可是……你说的对。”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,“是我糊涂了。我只看到了一个碎了的瓶子,你却看到了人心。”
“那我们现在……”
“等。”我说,“我们什么都不用做,就等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很难熬。
赵阳搬出去了。
他没有跟我大吵大闹,只是在我宣布决定的第二天晚上,平静地收拾了行李,走之前,对我说:
“妈,我以前一直觉得,你是我最尊敬的人。你善良,坚强,通情达理。但这件事,你让我很失望。钱真的那么重要吗?重要到可以践踏一个人的尊严?”
说完,他就走了。
没有回头。
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心像被挖走了一块。
老赵想去劝,被我拉住了。
“让他去。他长大了,该有自己的判断了。”
我知道,我儿子在怨我。
他觉得我变成了一个冷血的、被金钱腐蚀的势利女人。
我没有解释。
有些事,解释了也没用。只能等时间来证明。
赵阳和林蔚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。
我从老赵那里知道,赵阳真的把他的那辆宝马跑车给卖了。
他把卖车的钱,加上自己所有的积蓄,凑了八十多万,想一次性给我,了结这件事。
我没要。
我把银行卡号发给了林蔚,告诉她,我只收她打过来的钱。
每个月五千五,一分不能多,一分不能少。
赵阳气得在电话里跟我吵,说我不可理喻。
我直接挂了电话。
第一个月的五号,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。
一笔五千五百元的转账,到账了。
备注是:林蔚。
我看着那条短信,看了很久。
老赵在我身边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这丫头,是个硬骨头。”
我没说话,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从那以后,每个月的五号,我都会准时收到这笔转账。
风雨无阻。
我听说,林蔚真的去找了兼职。
她白天在机构上课,晚上和周末,就去做私人英语家教。
从一个初中生的基础补习,到一个商务人士的口语陪练。
她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填满了。
赵阳心疼她,劝她不要那么拼,说钱他来想办法。
但林蔚拒绝了。
她说:“赵阳,这不是钱的事。这是我的责任,也是我的尊严。如果连我自己犯的错,都要你来扛,那我们以后还怎么走下去?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‘打碎了你家昂贵花瓶’的阴影里。”
这些话,是老赵告诉我的。
是他一个和赵阳关系还不错的发小,在一次饭局上听赵阳酒后吐露的。
老赵说完,感慨地对我说:“慧,你好像……赌对了。”
我没有丝毫赢了的喜悦。
我只觉得心疼。
心疼那个倔强的女孩,也心疼我那个为了维护心爱之人,不惜与母亲决裂的傻儿子。
有一次,我让家里的阿姨炖了鸡汤,让老赵送过去。
我没敢自己去,我怕赵阳不给我开门。
老赵晚上回来,脸色很不好。
他说,他去了。
他们租的房子很小,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,没有电梯。
他爬了六层楼,敲开门。
是林蔚开的门。
女孩比上次见,瘦了好多,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,但精神还好。
看到他,很惊讶,但还是礼貌地让他进去了。
赵阳也在家,看到他,脸色很冷淡,叫了一声“爸”,就没再说话。
老赵把鸡汤放下,说是我让他送来的。
赵阳当着他的面,把保温桶拎起来,走到厨房,把一锅汤全都倒进了水槽。
然后,他把空桶递给老赵。
“拿回去吧。我们不稀罕。”
老赵说,他当时气得差点给了赵阳一巴掌。
但他忍住了。
他只是看着赵阳,说:“儿子,你可以怨你妈,但你不能糟蹋她的心意。你妈是什么样的人,你比谁都清楚。”
说完,他就走了。
那天晚上,我和老赵一夜没睡。
我甚至开始怀疑,我的做法,是不是真的错了。
我是不是太固执,太残忍了。
为了一个所谓的“考验”,我正在失去我唯一的儿子。
“要不,算了吧。”我对老死说,“明天我给赵阳打电话,告诉他,钱不用还了。让他们回来吧。”
老赵抱着我,叹了口气。
“慧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现在放弃,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坚持,赵阳受的委屈,林蔚吃的苦,就都白费了。”
“再等等吧。再给他们一点时间,也给我们自己一点时间。”
转眼,半年过去了。
六次转账,不多不少,三万三千块。
对于那上百万的债务来说,杯水车薪。
但对我来说,却重如泰山。
这半年,赵阳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。
逢年过节,也只是发一条格式化的祝福短信。
我和我儿子的关系,降到了冰点。
我经常在夜里睡不着,拿出手机,翻看赵阳的朋友圈。
他很少发东西了。
偶尔发一张,也是和林蔚的合影。
在傍晚的公园里,在拥挤的地铁上,在小小的出租屋的餐桌前。
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很清苦,但照片上,他们都笑得很开心。
那种笑容,是我在咱们家那间豪华的客厅里,从未见过的。
我把一张他们俩在夕阳下互相依偎的背影照,设置成了我的手机壁纸。
老赵看见了,什么也没说,只是过来抱了抱我。
第七个月的时候,出事了。
林蔚在一次下晚课回家的路上,因为过度疲劳,从楼梯上摔了下去。
左腿骨折。
是赵阳半夜打电话给老赵的,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。
我和老赵赶到医院的时候,林蔚刚刚做完手术,被推回病房,还在麻醉中,没有醒。
赵阳坐在病床边,一夜没睡,眼睛熬得通红,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。
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,憔悴得不成样子。
看到我们,他站了起来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叫人。
我走到病床前,看着林蔚那张苍白的小脸,和她那条打着厚厚石膏的腿。
我的心,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。
“医生怎么说?”我问赵阳。
“骨折,需要静养三个月。后续还要做康复。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“医药费呢?”
“我……”赵阳的眼神闪躲了一下,“我先垫着。”
我知道,他卖车的钱,估计已经用得差不多了。
他们要租房,要生活,现在又添了这么一大笔医药费。
我没再说什么,转身走出病房。
老赵跟了出来。
“你去哪?”
“去交钱。”
我到住院部的缴费窗口,直接刷了二十万进去。
当我把缴费单递给赵阳时,他愣住了。
“妈……”
这是半年来,他第一次这样叫我。
我的眼泪,差点就掉下来了。
我忍住了。
“照顾好她。”我只说了四个字,就转身离开了。
我怕我再多待一秒,我所有的伪装都会崩溃。
林蔚住院期间,我没有再去过。
我让家里的阿姨每天换着花样炖汤、做有营养的病号餐,让老赵按时送过去。
这一次,赵阳没有再倒掉。
老赵说,每次他去,林蔚都挣扎着想坐起来,跟他道谢。
赵阳虽然还是没什么好脸色,但至少会接过东西,说一声“谢谢爸”。
这是一个好的开始。
林蔚出院那天,我去接了她。
赵阳扶着她,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大门。
看到我的车停在门口,他们俩都愣住了。
“上车吧。”我说。
赵阳犹豫了一下,看了看林蔚。
林蔚对他点了点头。
他这才打开车门,小心翼翼地把林蔚扶了进去。
车子一路平稳地行驶着。
车里很安静,谁都没有说话。
我从后视镜里,看着他们俩。
林蔚靠在赵阳的肩膀上,脸色还是有些苍白,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神采。
赵阳紧紧地搂着她,像护着一件稀世珍宝。
车子没有开回他们那个出租屋。
而是直接开回了我们家。
当车子驶入熟悉的地下车库时,赵阳终于忍不住了。
“妈,你这是干什么?”
“回家。”我说。
“我们……”
“林蔚的腿需要人照顾,你们那个小房子,不方便。家里有阿姨,房间也多。”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。
赵阳还想说什么,被林蔚拉住了。
“赵阳,听阿姨的吧。”
回到家,阿姨已经准备好了一切。
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,床上换了新被褥,还特意在床边加了一个扶手。
我把林蔚安顿好,对赵阳说:“你出来一下,我跟你谈谈。”
我们走到客厅。
还是那个客厅。
只是那个摆着月光瓶的角落,现在空着。
显得有些突兀。
“妈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赵阳的语气里,带着压抑了半年的怨气和不解。
“我不想怎么样。”我看着他,“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这半年,你后悔过吗?”
赵阳愣住了。
“为了林蔚,跟我闹翻,搬出去吃苦,把自己的车卖了,看着她为了还债那么拼命……你后悔过吗?”
赵阳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。
然后,他抬起头,看着我的眼睛,摇了摇头。
“不后悔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但无比坚定。
“刚开始,我很生气,我觉得你不可理喻。我觉得你爱钱胜过爱我。可是后来,看着林蔚那么努力,那么坚持,我慢慢明白了。”
“她不是在还钱,她是在挣回她的尊严。”
“而我,如果在这个时候放弃她,或者用我的钱轻易地替她解决了这件事,那我就是亲手毁掉了她的尊尊严。”
“妈,谢谢你。”
他说。
“谢谢你,让我看到了一个这么好的林蔚。也谢谢你,让我明白了,什么是真正的担当。”
我的眼泪,终于决堤。
我捂住嘴,不让自己哭出声。
我等了半年,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。
我的儿子,他真的长大了。
赵阳走过来,轻轻地抱住了我。
像小时候一样。
“妈,对不起。这半年,让你担心了。”
我摇着头,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。
“不怪你,是妈不好,是妈太固执了。”
那天晚上,林蔚在客房休息。
我和老赵,还有赵阳,坐在餐厅里,吃了一顿久违的团圆饭。
饭桌上,赵阳跟我讲了他们这半年的生活。
讲他们怎么为了省钱,自己买菜做饭。
讲林蔚怎么利用课间的十分钟,备下一个家教的课。
讲他们发了工资,会去吃一顿三十块钱的麻辣烫,就觉得是天大的幸福。
他讲得很平静,没有抱怨,反而带着一丝怀念和骄傲。
我静静地听着。
我发现,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儿子。
我一直以为,他是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孩子,吃不了苦,没有担当。
原来,他比我想象的,要坚强得多,也深情得多。
吃完饭,我去客房看林蔚。
她没睡,靠在床头看书。
看到我进来,她想坐起来。
“别动,躺着吧。”我按住她。
我搬了张椅子,在她床边坐下。
“腿还疼吗?”
“好多了,谢谢阿姨关心。”她的态度,依然是恭敬又疏离的。
“林蔚,”我看着她,“明天,别让赵阳去给你转账了。”
林蔚愣住了,紧张地看着我。
“阿姨,我……”
“那笔钱,不用还了。”
“不行的,阿姨!我必须还!”她的反应,和半年前一模一样。
我笑了笑。
“傻孩子,我什么时候,真的要你还过钱?”
我从床头柜上,拿起一个相框。
那是我特意放在这里的。
相框里,不是我的照片,也不是老赵的。
而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。
照片上,是一个穿着破旧工装的男人,正费力地蹬着一辆装满了蜂窝煤的三轮车。
他的背,被压得像一张弓。
“这是我爸。”我说。
林蔚惊讶地看着照片,又看看我。
“我爸是个送煤工。我妈,在家里糊纸盒,一个一分钱。我从小,就住在城中村里,一下雨就淹水的那种地方。”
“我第一次去赵阳他爸家,穿的是我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的确良衬衫。可我一开口,还是被他妈看出了我的出身。”
“那个瓶子,是我和老赵,拼了半条命换来的。它证明了,我方慧,再也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的厂妹了。”
“它对我来说,很重要。重要到,我觉得它是我尊严的一部分。”
“可是,当它碎了,当我看到你吓得快要死掉的样子,我突然明白了。”
“真正的尊严,不是一个价值百万的瓶子能给的。而是像你这样,明明可以走捷径,明明可以躲在男人身后,却偏要自己站出来,用自己的肩膀,扛起自己犯下的错。”
“林蔚,你比那个瓶子,贵重多了。”
我说完,林蔚的眼泪,无声地流了下来。
这一次,不是恐惧,不是绝望。
而是一种,被理解,被接纳的,释然。
她哽咽着,叫了我一声。
“妈……”
我的心,瞬间被填满了。
我伸出手,擦去她脸上的泪水。
“好孩子,别哭了。以后,这里就是你的家。”
第二天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把那些碎掉的瓷片,从储藏室里拿了出来。
我没有扔掉它们。
我联系了一位专门做金缮修复的老师傅。
金缮,是用大漆和金粉,将破碎的器物重新黏合、修补的工艺。
它从不试图掩盖残缺,反而要将裂痕突出,化为器物新的生命和美感。
老师傅看了那些碎片,摇了摇头。
“碎得太厉害了,方女士。基本不可能复原成原来的样子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,“傅师傅,我不要它复原。您就用最好的金漆,把它们重新粘起来。能粘成什么样,就什么样。我只要它,还能站着。”
傅师傅很惊讶,但还是答应了。
三个月后,林蔚的腿好了。
她可以下地走路了,虽然还有点跛。
赵阳每天陪着她,在小区里散步,做康复训练。
他们的感情,比以前更好了。
那种经历了风雨考验后的笃定和默契,是任何甜言蜜语都无法比拟的。
也是在那一天,傅师傅把修复好的瓶子,送了回来。
它被放在一个锦盒里。
我当着全家人的面,打开了它。
瓶子,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。
它还是那个瓶身的轮廓,但上面布满了金色的、纵横交错的纹路。
像一道道闪电,又像一幅抽象的地图。
那些曾经代表着破碎和终结的裂痕,如今在金色的勾勒下,变成了一种独特而惊心动魄的美。
它不再温润如玉,不再完美无瑕。
它带着一身的伤疤,却也带着一身的勋章。
“哇……”林蔚看着那个瓶子,眼睛里闪着光,“好特别,好美。”
赵阳也看得出神。
老赵走过来,搂着我的肩膀,低声说:“比以前更好看。”
我笑了。
我把那个“新”的月光瓶,重新摆回了客厅的那个角落。
阳光照在上面,那些金色的裂痕,熠熠生辉。
它不再是一个价值百万的古董。
它是一个故事。
一个关于破碎、关于承担、关于修复、关于爱的故事。
后来,赵阳和林蔚结婚了。
婚礼办得很简单,只请了最亲近的亲戚朋友。
婚礼上,司仪让赵阳说说他的爱情故事。
赵阳拿着话筒,看着身穿婚纱的林蔚,没有讲他们如何相遇,如何相爱。
他只讲了那个瓶子。
他讲了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。
讲了林蔚的坚持和他的成长。
讲了那个被修复的瓶子,和它身上那些金色的裂痕。
最后,他对我说:
“妈,谢谢你。谢谢你打碎了我的幻想,让我看清了现实。也谢谢你,用一种最严厉的方式,教会了我什么是爱,什么是家。”
台下,掌声雷动。
我坐在主桌,看着台上那对璧人,看着我英挺的儿子和他美丽的新娘。
我的眼眶,又湿了。
老赵在桌下,紧紧握住了我的手。
我知道,我没有失去什么。
我失去了一个冰冷的、价值连城的摆设。
却赢回了一个有担当的儿子,得到了一个有风骨的女儿。
还拥有了一个,真正意义上,完整而温暖的家。
那个布满金色裂痕的月光瓶,至今还摆在我家客厅的角落里。
每一个来我家的客人,都会被它吸引。
他们会问,这是什么独特的工艺品?
我都会笑着告诉他们:
“这不是工艺品。”
“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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